水妖(上)
这个故事要先从水妖得男朋友讲起。
水妖的男朋友叫沙鱼,如果是“鲨鱼”的话,就是个很有霸气的名字,叫“傻鱼”的话,有点点自嘲的可爱,可是偏偏都不是,就是这个人不知所以然的“沙鱼”。后来我问过他,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他笑笑说:就是字面的意思。
2003年初,为了上学方便,我搬到门町街9巷,在一栋老式公寓二楼租了一间房。其实老公寓只有2层,一层两间房,二层三间房。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住在一层A室,一层B室住的就是沙鱼。我刚搬过去的时候,以为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还可能是房东的什么亲戚,就很客气的对他说了些:以后多多关照,之类的话。没想到他也对我很客气:还是请你多多关照,我刚搬进来。我才知道,他原来也是刚搬进来,就在我之前两天,以为我是老住户呢。于是我们就认识了。
沙鱼人挺好,特别仗义,特别客气。他不是个老实孩子,有时候还坏的很,会打架,也会从超市顺手带走一些“纪念品”,也会对路边的漂亮姑娘吹口哨,反正痞子的行为他都有,但就是人特别客气,哪怕他发脾气的时候。有一次沙鱼骑车送货(沙鱼辍学,在一家饭店送外卖)的时候,车轻轻刮到一个中年男人胳膊,其实就是一扫而过,车子甚至都没停下来,沙鱼回头看了一下那人没事就径直骑走了。结果那人在背后喊:小崽子赶去投胎啊!沙鱼马上转回来,停在那人身边,说:对不起刮了你,你刚才说什么?那人怒气消了些,可是嘴上还不依不饶:刮了人就这么骑走了啊,爸妈怎么教育的啊!
结果沙鱼把送的便当扣在了那人头上,用自行车锁把他抽在地上爬不起来。
我俩差不多大,很快就熟的不得了,沙鱼下班后经常从饭店带两个小炒,上二楼跟我边喝酒边聊天。有时两个人喝高了,着开嗓子唱个,惹得房东怒气冲冲的跑上来砸门骂我们吵。
有一次我俩聊到身世,沙鱼问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住,我说我爸妈离婚了,我就自己办了转学搬出来住。说完喝了一大口酒,问他:你呢?
沙鱼闷了一会儿,说:我爸把我妈杀了,现在在坐牢。
那天的酒好像不怎么够喝。而从那以后,父母和家庭,就是我俩的禁忌话题。
城市,其实好像人的心情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人们,哪怕彼此都素不相识,偶尔,也总会有种莫名奇妙的同感,一同伤感,或者一同开怀。或者,开怀的时候带着那么一点点伤感。心情有好有坏,城市也一样,每个城市都会有光鲜亮丽的街道,霓虹闪烁的夜,和那些时尚,封存在橱窗中和年轻女人的腿上。每个城市也都有阴暗的小巷,有欲望和罪恶的酝酿。
门汀西街是一条老街,老的没人愿意记得它,建筑也老了,一天天旧在那儿。我住的九巷算是比较宽敞的一条巷,旁边的八巷,窄窄的,如一条带鱼一样懒在那里。巷子里的街灯全都坏了,每到晚上,就剩下那么两三家发廊的门灯还亮着,散发着紫色或是粉色的暧昧。
那天,挺夜了。我在桌上温书,沙鱼上来敲门,问我有烟没,我说都抽完了,你去八巷便利店买两包吧,帮我捎一包白沙回来。沙鱼嘀嘀咕咕的下去了,我就接着温书,也不知过了多久,沙鱼才回来,扔了包白沙给我,我问,怎么这么久啊?他打了个哈哈,什么也没说就下去了。一夜无事。
我有早晨跑步的习惯,通常是从家出发跑到隔着7条街的公园溜一圈,然后回来顺便买份报纸和早点。沙鱼知道了还笑我,说你怎么跟中老年人一个生活节奏啊?我骂回去你懂个屁这是健康。后来沙鱼也乐意和我一起跑,不过他从来坚持不下,每天早晨,我都下楼踢门喊他一起,十天有八天他都在装死。这天该是天眷顾我的坚持不懈,在沙鱼装死了10天之后,终于有了反应,睡的迷迷糊糊的,抓起衣服就往脚上套,边穿还边喊:等等,马上好,他妈的好久没运动了,这一起个大早浑身酸疼。
出了门口吹吹风,人精神抖擞,心情也好了起来,我俩一路跑到公园,到最后还剩大概400米的时候还有个小冲刺赛了一下,结果是他当然跟不上我,连滚带爬跑到了终点,扶着墙喘得跟牛似的,边喘还边嘴硬:我今儿一出来就岔气儿了,不然肯定我赢。我懒得理他,压了压腿,和几个面熟的晨练者的打了声招呼,就准备往回跑。结果沙鱼彻底投降了:哥哥,我不行了,今天早点我请客,咱俩走回去行不?
我俩就边聊边走,回到了门汀西街9巷口,这里每天有个老头摆早点摊,我们都叫他老曾头,老曾头的豆浆特别甜,炸油面鱼儿特别香,我最爱的是他那种特制的小咸菜,脆脆的,好吃,确吃不出是什么做的。我和沙鱼到了早点摊前面,沙鱼喊了一句:大爷,六根油条2碗豆浆,多加点糖啊。一回头,就看到一个女孩。
女孩有很多种,可是在坏男生眼里面就只有两种,美的和不美的。我和沙鱼无聊的时候常坐在窗口看那些来来往往的女生,给她们打分。1分最丑,10分最美,打完分之后我俩还要讨论一番,然后冲着背影放肆的笑。“你他妈就是喜欢那种看上去纯的,越无知越符合你口味!”沙鱼总是说我。“靠,原来你喜欢这个类型的啊!胸大屁股大能当饭吃啊?”我老是笑沙鱼。有一次沙鱼神经兮兮的问我,你说房东老太能打多少分?我呆了半天,说:能打负分么?我俩笑了半天,打那以后我俩对房东就有了个特别的称呼:负分。
今天看到这女孩,不管是我还是沙鱼,都得给打9分以上。
女孩儿看到沙鱼,愣了一下,沙鱼也愣了一下,俩人异口同声说:“啊,你啊!”几秒钟的沉默,然后那女孩儿说:大爷,给我两根油条带走。交了钱后,冲着沙鱼嫣然一笑,转身走了,带着一脸宿夜的累和脂粉盖不住的憔悴。
我笑着问沙鱼:谁啊?张得真不错啊。小子你什么时候走的桃花运啊?
沙鱼一脸坏笑不说话,可架不住我再三追问,就坦白:昨天晚上我去8巷买烟,在那发廊门口,看着了她,问我要不要进去洗头……我张大嘴,一脸难以置信,随即恍然大悟,也跟着一脸坏笑,接着就转成边拍桌子边放声大笑。沙鱼被我笑得有点不好意思:“靠”,然后给了我肩膀一拳。“难怪你今天早晨跑得这么衰”,我说。
沙鱼都不知道那女孩儿叫什么,后来沙鱼又去光顾了几次那女孩,跟我说,她叫水妖,也不知是不是真名。他说这女孩儿特别棒,还劝我去试试。我说算了吧,睡你睡过的姑娘我怕得病,哈哈哈哈哈。也不知沙鱼是不是迷上那姑娘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沙鱼三天两头往她那跑去“洗头”。
“水妖挺惨的。”有一天沙鱼对我说。
我看着他,寻思着一个发廊女孩儿跟你说的话有多少会是真的。
沙鱼和水妖的关系升级是由于一场暴力的意外,那天夜里我在温书(……夜里我怎么总是在温书,很爱读书么?),手机响了,沙鱼的电话,说让我带着家伙来,可能要打架。我和沙鱼有几次一起打架,有一次是因为沙鱼在餐馆做工的时候被一个恶心的客人没来由的骂了一顿,后来我俩在一条暗巷遇到那人,我拿了个筐往那人头上一扣,一腿绊倒他,沙鱼冲上来就是一顿发泄,打完之后就跑,那人爬起来连是谁打的都不知道。还有一次是在台球室,有几个染了头发的小子和我们“挂杆”(赌钱打台球),结果输了几百块之后仗着人多赖钱,沙鱼笑笑说那就算了吧大家就当交个朋友,那几个黄毛说算你们识趣,刚一回头,沙鱼抡起台球杆冲着最嚣张那小子后脑就是一下,那小子半个月后才能下床。不过我俩也被对方六个打得挺惨,我拽着沙鱼跑了十几条街才避免了和那黄毛一样的命运。自打那之后,沙鱼就要开始跟我练跑步。
我匆忙抓了衣服跑下楼,抓起自行车锁才想起忘了问他人在哪儿,赶快挂电话回去,电话那边传来骂声和女人的哭声,沙鱼说:8巷,水妖发廊这儿。
等我跑到了,看到了比较让我难以描述和理解的一幕,对方有三个人,两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半老徐娘,一边骂水妖一边冲着沙鱼说:你他妈哪儿冒出来的啊关你什么事啊!别找麻烦少管闲事!沙鱼把水妖护在身后,水妖哭得脸上的妆都冲乱了,头发像是被谁撤散的,左眼肿着,额头一块瘀青。看着让人心疼极了。我二话没说,挡在了沙鱼他俩和那三个人中间,其中一个男人大概四十多岁,腆着个腐败的肚子,一脸的猥琐,看到我来帮忙了,像是急了,伸手把我搬开,一把抓过水妖的头发就往他身边拖。水妖痛的惨叫起来。沙鱼一看就火了,伸手抓过我手中的自行车锁,冲着那人脸就抡过去,就听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为什么文学作品里坏人的惨叫都是杀猪一般呢?),那人脸上顿时多了到血痕,被抽到的一只眼睛马上肿了,酒糟鼻也开始流血。那人一痛之下手就放开了,沙鱼拉起水妖就往出走,另外那一男一女(后来我知道是发廊老板和老板娘)向要跟过来抢人,被我一脚踢到那男的裆下,”啊……”,又杀了一只猪。女的也不敢再动了,任由我俩带着水妖走掉了。
我俩带着水妖回了沙鱼家,坐定了,我挂着满脸的问号望着沙鱼,等着他给我讲故事。水妖一进门就开始哭,一直哭,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有一种哭声特别让人心酸,听的人都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虽然我没有听过孟姜女哭长城,可我觉得孟姜女的哭声应该是这样,水妖的哭声也是,我望了一眼沙鱼,沙鱼盯着水妖,脸上流露出一副只要你别哭了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神色。
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到有人乒乒乒的敲门,接着就是“负分”的尖锐嗓音:“吵什么啊,几点了啊,屋里干什么呐?”我们都秉住了呼吸,水妖也给吓住了,暂时止住了哭,只是止不住抽咽。沙鱼走到门口,来开门缝探了个头出去:对不起啊,对不起,我在屋里看电影,声音大了吵到您了。“负分”嘀咕:关小点声啊,我怎么听到有女的在哭呢?沙鱼一愣,随即换上一脸坏笑说:嘿嘿,嘿嘿,你知道,是那种电影。“负分”一下语塞,又讲了一句:关小声啊!就嘀嘀咕咕的回屋了:“现在的娃儿,都看些什么……”
沙鱼关了门,我笑着说:挺能编哈,哈哈,寡妇房里看A片,哈哈哈哈。沙鱼无奈的笑笑:负分没脑子,我看电影?我房里哪儿来的电视啊,哈哈,哈哈哈。我俩再回头看水妖,小姑娘该是哭累了,趴在沙鱼的床上睡着了。沙鱼轻轻的把垂下来的一只手扶上床,又替她拖了鞋子,又扯了他那条不知几百年没洗过的毯子盖上,我后来觉得,那动作很慈祥,像一个爸爸照顾自己的孩子。
安顿了水妖,沙鱼递了根烟给我,我俩走出房,轻轻拉上了门,走上楼去我的房间。一进门我就问:怎么回事?
水妖(中)
水妖的故事很长,该从她出生说起,也许从她出生之前,她的命运就开始书写了。水妖从小就没有爸爸,她妈妈告诉她,爸爸死了,可是长大后她明白,爸爸根本没死,就在这个世界上,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地方。水妖妈妈是他爸爸的第二个女人,他一直骗她说会为了她而离婚,结果女人痴心的等一个负心的男人履行只有缠绵时才会有的誓言。这种把生命寄托在一个男人的背叛上的女人,通常可怜。怀上水妖之后,妈妈要那个男人赶快离婚,男人却和以往一样推给将来,并要水妖妈妈把孩子打掉。为什么人总是在最痛的伤害来临后才知道伤害你的人原来是这副嘴脸?为什么女人总是不甘心相信男人的誓言经不起责任的考验?妈妈毅然断绝了和那男人的交往,并坚持生下了水妖,独自抚养了17年。一个脆弱又坚强的女人,为了没有结果的倔强,同命运争了17年。
我们熟识之后,我也曾和水妖聊起过她的母亲,水妖的态度很矛盾,似乎想要恨这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又恨不起来。可怜的女孩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转过头去掩饰通红的双眼,强忍着泪水展现从母亲那儿继承来的倔强和坚强。
一年前水妖的母亲患肺病死了。母亲住院的时候,她们的生活很窘迫,借了很多钱,但未曾开口管那个男人要过分毫。17年来未曾再见过那个男人,这种女人的所谓的尊严,成全了男人的心愿,一刀两断的心愿。倒是另一个男人借了钱给水妖妈妈治病,可最后病没有治好,钱也没还了。债主上门,要水妖搬过去和他一起住,算是还债。水妖当然知道这种人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便一个人逃了出来,撇下了早已家徒四壁的空屋。
这个城市对待很多人很不错,对待一个刚满17岁的无依无靠的女孩,却未免有些残忍。为了生存,水妖在那个发廊工作,在我们认识她之前。
后来沙鱼跟我说过,他每次去找水妖的时候,总是花很多的时间聊天,总是聊到两个人都哭了,再抱在一起缠绵,那种感觉很真,不是敷衍的。
那天水妖照例在发廊,等待那些用她身体发泄欲望的男人的光顾,走进了一个客人,她抬头看当即就愣住了,客人居然是那个借她妈妈钱的债主,那男人看到水妖,说啊死丫头你跑这儿来了,你妈欠我的钱你什么时候还!你跑,你跑哪儿去啊?我看你今天跑哪儿去!你不是不跟我睡嘛?我看你今天跑不跑得掉!
水妖边哭边往外跑,说你滚,我就是不做你生意,我就不跟你睡,你滚。
那男人抓住水妖的头发,一把甩在门口,惊动了发廊的老板,而这一幕,又被刚刚到的沙鱼看到。
之后便上演了发廊版本的英雄救美女,美女是水妖,沙鱼算不算是英雄呢?
水妖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才醒来,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头上的淤血还没有消,衣服也被扯得破了,整个人狼狈。醒来第一句话说得是:我饿。沙鱼就赶快骑车去自己上班的那家餐馆,买了10个人都吃不完的饭提回来,看着水妖狼吞虎咽。吃饱了饭,水妖却生生地说了一声:谢谢。
沙鱼笑笑说:没事儿。
水妖说:我现在没钱……
沙鱼忙说:不要紧,你……接下来想怎么办?
水妖眼睛一红,眼泪又掉了下来。
沙鱼赶紧转移话题,说:要不要先去发廊帮你把东西取回来?
水妖边抽噎便说:不用了,就是些廉价化妆品,我也没什么东西。
水妖一无所有,孑然一身。在发廊赚得那些钱皮肉钱,十之八九都被老板拿去了,每天管她吃住,这就是水妖最大的要求,现在连这些都没有了。一个刚满17岁的女孩,在这个钢筋水泥筑成的繁华的丛林中挣扎着活着。
“你还有什么亲人么?”沙鱼问。
“没了。”水妖答得很干脆。
水妖的妈妈原来为了要跟那个负心的男人在一起,同自己的家庭彻底决裂,换来的是自己和女儿彻底的无依无靠。
沉默,足以窒息人的那种,在两个人之间蔓延。
水妖淡淡的说了声: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站起来就往出走,沙鱼上前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换一家发廊再工作吧。”水妖的眼神茫然。
“留下来吧。”沙鱼说。
水妖摇摇头。“谢谢”,她说。
“你先在这里住下来,我在饭馆帮你问问,看看能不能找个别的工作。”沙鱼说,“我不会欺负你。”
一个栖身之所,这对水妖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当天晚上沙鱼上来找我,问我能不能介绍水妖去我打工的咖啡店工作。“我跟我们饭馆老板说了,他说现在不招人,还他妈说要是我敢再请假就把我也炒了。操!”沙鱼狠狠地咒骂。
“行,我帮你问问吧。”我说,“不过薪水不高。”
“再低也比在发廊好。”沙鱼说。
后来我就介绍水妖去我打工的那家咖啡店,说是我表妹,虽然老板始终不相信我表妹能张这么漂亮,可还是点头了。水妖工作很刻苦,我每天要上课,只在放课后去工作2个小时。水妖每天要工作14个小时。从早晨开店,到晚上打烊。没过几天就得到老板的认可。对于她来说,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所以她十分珍惜。
工作的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住宿又是另一个问题。水妖就住在沙鱼的房里,鲨鱼自打她住进来的那天就开始在地上睡地铺,虽然水妖很谨慎,平时出入都小心翼翼,清早就溜出去,深夜了再溜回来,但是“负分”好像还是察觉到了沙鱼的房里藏了一个女人。这天夜里,水妖从咖啡店打烊回家,正要悄悄溜进沙鱼的房里,结果“负分”出来小解,正好撞个正着。
“啊,这是怎么回事!啊你是谁?你怎么有这门钥匙!?你什么时候住过来的?我怎么不知道!?”负分勃然大怒。
沙鱼听到了,赶紧开门出来解释:啊,啊啊啊,啊她是我表妹,表姐,不是,是同学,从乡下搬过来到,就住几天,马上就走了。
“同学?哪个不知道啊,你什么时候还上学?”负分脑子怎么突然好使了,“她怎么有门钥匙?你怎么随便把钥匙给人啊?!”
“啊,啊……那钥匙是我的啊,我借给她的,我让她回来帮我取东西……”沙鱼扯谎的本领比他人品还滥。
“你自己在家里让她取什么东西啊?别跟我扯,我早就觉得你这屋子不对劲儿,快说她是谁,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不说我报警了啊!”
“别别,别啊,要不这样吧,这房子算我俩合租的,以后就让她住这儿行不?”
“不行!”负分显然很气,回答的很断然。“当初是看你小孩子老实才租房子给你的,说好了只租一个人住,你居然偷偷摸摸又藏个人回来!太不像话了。万一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偷了东西怎么办!”
‘来路不明’四个字显然戳到了水妖得痛楚,脸色刷一下变得煞白,嘴唇不停的抖,看上去想争辩,却讲不出一句有力的驳斥。眼睛一红,又哭出来了。
我在楼上听到吵,赶快下来看看,看到这场景有点不好收拾了,马上出来圆场。
“负……赵婶,赵婶。”我及时改过了口,一脸堆笑。
负分转过头来看我,“你说说他多不像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藏了个人回来。”
“她啊,就是两天前才住过来,您别气,我跟您慢慢说。”我连推带拽把房东拉上楼。
“沙鱼,把你妹妹看好啊。”我回头冲着沙鱼喊。
“是同学……”沙鱼给我使眼色。
“怎么一码子事情啊?那女娃娃是谁啊?你也知道是不是?”负分一进我房就问。
“哎,赵婶你听我说……”
过了半个小时,负分咚咚咚咚的从楼上冲下来,拉开沙鱼的房门,房间里面沙鱼还在安慰刚刚平静下来的水妖,看见负分冲进来吓了一跳,刚想开口,就看负分一把拉过水妖抱在怀里,声泪俱下,“苦娃儿啊,以后你就住阿姨这儿啦,可怜的娃儿啊……”
水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唱得哪一出,沙鱼也目瞪口呆的望着我,我冲他笑笑,挤了挤眼,这小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负分拉着水妖,眼力流露出说不出的怜爱,说:“你也别跟这臭小子一起住了,楼上还有间房没租出去,我收拾收拾你住在那儿吧。”水妖回头看着我,我冲她使劲点头。水妖心里一酸,眼泪又流下来了。
她这一哭负分也受不了了,抱着又是一通哭。五十多岁的人了,我和沙鱼都担心她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去了。
还好负分最后收住了眼泪,摸着水妖的额头,说:“唉,看这头上的青,是给打的吧,来,婶带你抹药去。”说罢拉着水妖回自己房间上药去了。
她俩出了房间,沙鱼就赶紧问我,你怎么跟老太太说的啊?
我嘿嘿一笑,说:水妖出身本就够惨的了,我又夸张了点,我说这孩子是你很远很远的一个亲戚,从小没爸爸,妈妈又有病,小女孩一直伺候妈妈直到妈妈过世,家里欠了很多钱,房子都卖了还还不起,债主逼她去发廊做鸡还债,她跑出来,被人抓回去又差点打死……负分听了觉得这童话里的灰姑娘小说里的小白菜原来就活在她身边当时可怜的都不行了,我看她这架势现在指不定已经收养水妖做干女儿了。
沙鱼过了半分钟才把张大的嘴闭上,对我竖起了大拇指:我服了!大哥你太有才了。
负分其实心肠挺好,我和沙鱼达成共识。
就这样水妖就这么住了下来,负分对她也很是关照,房租分文不收不说,水妖从发廊跑出来的时候,连一套换得衣服都没有,负分知道了还特意带她出去买了好些衣服和日用品。虽然负分挑衣服的眼光实在是土得不能再土,不过水妖还是很高兴。她说从小到大,除了妈妈就没有人对她这么好。好到我跟沙鱼都不相信眼前这个慈祥的负分就是每月1号横眉怒目催缴房租的那个老寡妇。
水妖,沙鱼和我,三个般大的孩子,背负着各自家庭的不幸,在这个僻静的巷子中的一栋老房中,生活在一起。
水妖(下)
沙鱼和水妖,总有那种说不清的暧昧,俩人本就发生过关系,那是在水妖在发廊工作的日子。现在住在一起,沙鱼也没提什么不合适的要求,水妖好像也把过去的事儿忘了,绝口不提。可我还是看出点眉目。
沙鱼对水妖特别好,其实沙鱼是那种不知道怎么对心爱的女生好的男生,只会在每次发薪水之后,给水妖买一大堆零食和饰品,有时候还会给水妖买衣服,不过沙鱼的审美甚至还比不上负分,我看水妖宁可穿负分给她买的衣服也很少穿沙鱼买的。平时对水妖也很关心,像个大哥哥一样问寒问暖。
就这样,两个人,顺其自然的成了情侣,在水妖搬来四个月之后。
水妖在咖啡厅做工很努力,老板很信任她,把钥匙都交给她,让她每天负责开门和打烊,薪水也渐渐给多,虽然还是很微薄,但是加上小费,足够水妖的生活了。更何况还有个不收租的房东时常补贴给她。
有一天沙鱼神神秘秘的提了一大包东西回来,让我提到楼上藏好,我说我怕是炸弹你别给我啊,沙鱼说滚,是个蛋糕,今天水妖生日。
我们就在我的房间给水妖筹备了一个秘密的生日宴会,很简单,只有我们三个人,一个蛋糕,和好多的啤酒。
水妖回家的时候沙鱼拉她上楼,让她闭上眼睛,我还记得水妖张开眼睛看到燃着蜡烛的蛋糕的时候的神情,那种幸福的神情。
我和沙鱼凑钱买了一个好大好大的玩具熊娃娃给她,沙鱼说有一次他俩逛街的时候水妖在那个熊面前站了好久。可是我比较后悔在这样一个时候把礼物拿出来,水妖看到蛋糕本来就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把玩具熊娃娃从柜子里拿出来之后。水妖一下子就哭了,哭得比她刚来我们家的时候还要厉害,不过这次哭得一点不委屈。
我和沙鱼赶紧逗她笑,说不哭了,赶快吹蜡烛吧,记得许愿啊。水妖说等等,我下去把房东叫上来一起吧,我和沙鱼赶快拦着她,说算了算了,负分要知道我俩在她房子里面点蜡烛,肯定把我俩皮剥了。
我们就一起唱生日歌,吹蜡烛,吃蛋糕,水妖和我还一起把蛋糕抹在沙鱼的脸上,然后我们喝了好多的酒。
喝多了酒之后,人或多或少有点感伤,我们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没有开灯,伴着窗口洒进来的月光开始聊一些自己以前的故事。
水妖说自己从来没有过过这么开心的一个生日。印象中上一个生日应该是在她7岁的时候,那时候班上的同学都欺负她,说她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她就哭,哭着管妈妈要爸爸。妈妈说囡囡乖,囡囡不哭,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水妖说小朋友都是有爸爸妈妈一起的,一起看电影,一起去公园,一起过生日。妈妈就骗她说等她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就会回来了。于是她就盼,一直盼着过生日。终于到了生日那天,妈妈买了一个大蛋糕给她,点了蜡烛,说囡囡生日了,囡囡7岁了,快吹蜡烛吧。她说我不吹,我要等着爸爸回来一起吹。她妈妈就哭了,抱着水妖。
她等到蜡烛都烧完了,爸爸也没有回来。打那之后,她就没过过生日。
沙鱼坐在窗口,月光洒在他脸上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沙鱼原来张得还挺帅气。等到水妖说完了,沙鱼缓缓开口。沙鱼小时候家庭其实不错,爸爸有自己的生意,妈妈生下他就全职照顾家庭,做家庭主妇,一直到一年多以前,爸妈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总是吵架,吵得特别凶,原本温柔贤惠的母亲像疯了一样痛骂父亲。他们吵架总是背着沙鱼,可沙鱼还是听出了点端倪。好像是爸爸背着妈妈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唉,为什么事业丰收的男人,爱情往往总是过于丰收。后来吵架升级到打架,爸爸吵烦了,就躲出去,妈妈就在家里天天以泪洗面。有一天爸爸回家,妈妈拉住他不让他走,说要离婚,拉拉扯扯的过程中爸爸用力一推,妈妈倒在台阶上,撞倒了一个铜制雕塑,砸下来正中太阳穴。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死了。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悲惨的结局,爸爸因误杀被判了刑,公司倒闭,原本他们住的房子,买的时候为了避税,是挂在爸爸公司名下的,现在也要抵债被银行拍卖了。沙鱼痛恨那个一手毁了一个幸福家庭的父亲,再不见他。服刑期间他申请过好多次想要沙鱼去探视,沙鱼从来没去过。后来自己退学,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沙鱼讲完,水妖趴在他的腿上,默默地流泪,泪滴晶莹的。
沙鱼抚摸着她的头,我爬起来,抱住他们两个。
“你刚才许的什么愿望?”我问水妖。
水妖一愣,说:没什么,我就想我们三个一直能够这样,现在是我一生中过的最快乐的日子了。
“要是你有一个愿望能实现,你要什么?”水妖问沙鱼。
沙鱼想了想,说:和你的一样。
“你呢?”他俩问我。
“我也是,就希望我们能够一直这样。”我说。
沉默了片刻,我换了副轻松的口气:不过要是能再给我一个愿望,我希望你俩下次做的时候去沙鱼的房里,因为水妖的房就在我隔壁……
我还没说完,沙鱼就冲过来把我按倒,水妖把剩下的蛋糕全都涂到了我的脸上。
要是我们能一直这样,多好。
沙鱼被警察抓走了,原因是持械伤人。那天沙鱼照例去送外卖,结果路上又碰到了水妖的那个债主。那人一眼就认出这是在自己脸上抽了一锁的小孩,他抓住沙鱼的胳膊,问:你把那女的带到哪儿去啦?她还欠我钱呢!沙鱼听他提到这事就火起,结果那人又被沙鱼用车锁痛抽一顿(实战证明,自行车链锁是很好的民用搏击武器,拥有携带方便,用途广泛,不会造成致命损伤等诸多优点,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的必备工具啊),不过这次是在光天化日,马上就有人报了警,那男人也揪住沙鱼不放,在警局里指证沙鱼是第二次打他了。
我和水妖接到房东通知,赶快跑到警局,我本跟水妖说让她不要去了,那个追债的人在那儿。水妖坚持要去,说那是警察局那人不敢乱来。我俩跑到警局,正看撞到一个警官给那个债主做笔录,水妖冲过去拉住那个人,说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警官说小姐这是警局,你不要在这里闹事。那人看水妖来了挺吃惊,说小丫头你等着,咱俩的帐一会儿算。水妖低头对那人说,说不用等了,就现在吧,你明知道我未满十八岁,还要逼我和你上床,这笔帐你不会算,让警察帮你算吧。那人一听,脸都青了,原本是被抽得青了,现在更青了。水妖看着他说,你不想找麻烦就把我朋友放出来,不然你就进去陪他吧。
说完转身就走。
果然,那人改了口供,原本把自己说的特别惨,后来就一个劲儿的轻描淡写,说就是和沙鱼有点口头纠纷。身上的伤都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警察不明其中缘由,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那翻来覆去变供的男人呵斥了一番,也就没立案了。
过一会儿又个警官来叫我们,问我们是沙鱼什么人,我说是朋友。警官说朋友不行,要家里人来才行,这人还未满18岁,得监护人来签字领人。
监护人,沙鱼的爸爸在坐牢,我们去哪儿找他的监护人啊?
水妖问我,你认识他比较久,他有没有提过他的什么家人,亲戚朋友之类的?我想了又想,说:没有,他只提过一次他爸爸叫程凯康。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水妖的脸色霎那间灰白。
实在没办法,我俩回去求负分出面,跟警官解释了一下情况,千恩万谢的才把沙鱼领了出来。
回家的一路,我们三人都不说话,负分在不停的骂,什么现在的娃娃不学好,还有我们竟不让她省心,还说要加我们的房租之类的……
这夜,沙鱼早早就睡了,我坐在桌边温书(我靠,第三次了……),有人敲门,我开门,水妖站在外面。
“陪我出去走走好么?”她说。
我回头拿了件衣服,和她悄悄下了楼。
夜里的门町街九巷,原来是这样。
早秋的夜,稍微有些冷,我拿衣服给她披上。
“谢谢,”她说,可我分明看到她在哭。
“别担心了,事情解决了就好,我会叮嘱他以后不要那么冲动的。”我安慰水妖。
水妖摇摇头,眼泪却一直在流。她本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可为什么生活要给她这么多流泪的理由。
我俩漫无目的的走在夜当中,一路向北。
都说有水流经的城市很有灵性,我很怀疑。城市,怎么样才算是有灵性?在我心中,没有什么,比一座现代化的城市更缺乏灵性。越厚的水泥墙,就让人越缺乏安全感。越快的地铁,就越令人损失生命。越多的霓虹和海报,人的内心就越空虚。
水妖和我走到了河边驻足,望着对岸的一片灯火辉煌。舒展了一下身体,深吸了一口气,在泪痕未干的脸上强打起一个微笑。“我好多了。”她说。
我笑笑:“那就好。其实没……”
“我从小就喜欢水。”水妖打断我安慰的话,“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坐在河边,看着河水一直流,然后猜它们流到哪儿去。我觉得它们一定是到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地方,我虽然不知道是哪儿,可我确定它们一定是去一个好地方,你看它们,一刻不停的往前赶。”
水妖顿了顿,继续说:“要是一切,都能被流水冲走,该有多好。”
“我只有上厕所的时候,有时会这么想。”我认真地说。
水妖被我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锤了我一拳:“讨厌,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只是不习惯突然这么抒情。”我笑着说。
水妖抓过我的手,放了一个东西在我手上。我展开一看,是一个很小很旧的八音盒。
“小时候妈妈买给我的,我总是随身带着。它是我最宝贵的东西。”她说。
我尝试着拧发条,没反应。
“坏了好久了。”她说,“我总是好奇里面是什么,能唱这么好听的歌。结果拆开之后里面都是丑丑的铁皮。”
“为什么给我?”我问她。
水妖转过头,看着河水,泪水又涌了出来,像是迫不及待的要和这奔流的河水汇合,一起去那很好很好的远方。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折磨一个善良的女孩子?
“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水妖说。
我真的恨自己,当时没有明白这句话。
又呆了一会儿,我俩一起走回家,进房门之前,她回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谢谢你。
那是水妖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我们都没有看到水妖,咖啡厅的老板说水妖把钥匙留在了门口,还有一封辞职信,连这个月的薪水都不要了。“哪里再去找这么好的招待。”老板感叹。
水妖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负分和沙鱼买给她的衣服,都折好了放在床上,负分的那堆里面,还夹着好多的钱,水妖走了还不忘报答帮过她的人。只是我和沙鱼送她的那只大熊跟她一起不见了。
沙鱼疯了一样找她,到处去找,连最初看到水妖的那个发廊都没错过。
我心里有一种恐惧,如夜一般扩张,我跑到河边,沿着河流的方向跑了十几里,最终累倒在河滩上。
天黑了,我回到家,看到负分一样紧张,正在盘算着要不要报警,虽然,才失踪不到一天的人,警察是不会立案调查的,可我们都知道,水妖不会回来了。沙鱼不死心,提上手电,跨上单车,继续出去找。负分留守在客厅里,守着电话。我爬上楼,坐在桌前,回想水妖和我说的那些话(终于不温书了)。伸手进口袋,拿出了她送我的那只八音盒。
八音盒的构造其实并不复杂,里面一个铁皮圆筒,圆筒外壁有许多突出的小点,这些小点拨动一组长短不一的铁片,对应不同的音符,上紧发条,圆筒就会跟着旋转,小点不断拨动铁片,就产生了音乐。我手上这只旧的八音盒,曾是水妖的珍宝。我打开它,抽出了里面一封折好的信。
水妖 (结局)
一年之后,我考学到了别的城市,沙鱼也要去当兵了,临行前他还不忘叮嘱房东,如果水妖回来,一定记得通知他。我突然忍不住想哭。沙鱼在我两天前搬进来,也在我两天之前搬出去。临走前我们拥抱了好久,他说好兄弟,等我回来,咱们再去喝酒。我说一定。他又说,要是你再见到水妖,告诉她我在等她。
沙鱼搬出去后,我也搬去了别的城市,没有我们的吵,负分应该能睡得安稳了吧。可她为什么,会有些舍不得呢?
水妖的信中告诉我,临终前,她妈妈要她去找她的生父,妈妈没说那人在哪儿,只告诉她一个名字,叫程凯康。那个遗弃了水妖母女十七年的男人,就是沙鱼的父亲。为什么,命运要折磨一个没犯过错的孩子?为什么,那个男人在遗弃了水妖十七年之后,还不放过她?她叫我不要把这些告诉沙鱼,还有,不要告诉他,她去了很远很远的,那个非常非常好的地方。
(完)